诸乐三 寒斋春色
今年是老一辈杰出艺术家、艺术教育家诸乐三先生诞辰120周年，也是新中国高等书法教育发端60周年。作为高等书法专业创始人之一的诸乐三先生对于中国篆刻的高等教育有着开疆拓土之功。他成长于战争频仍，积弱积贫的旧中国，他的艺术发展成熟于中国新旧文化的交会期，他在艺术创作上的高峰和艺术教育上的成就则与新中国筚路蓝缕的建设步伐同频共振。他与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等老一辈艺术家一起以“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深入思考中国传统艺术的本质，努力擘画现代中国书法篆刻教育的学科体系，用诗书画印四全的艺术实践，身体力行，为中国高等书法篆刻教育确立目标，树立标杆。
印虽小技而非小道。孙光祖《篆印发微》有言：“书虽一艺，与人品相关，资禀清而襟度旷，心术正而气骨刚，胸盈卷轴，笔自文秀。印文之中流露，勿以为技能之末而忽之也。”古往今来，中国的文化人以人品修养护航，生命力量筑魂，寄情于艺术创作，篆刻家也始终把人品、才能和篆刻创作联系在一起，在人品与艺品兼修的砥砺前行中，追求尽善尽美的艺境。在“宁作我”这方印中我们看到了诸乐三先生“处厚居实”的篆刻艺术特点，更从中领悟到先生的“真我”。大丈夫立身敦厚，不居于浇薄，存心朴实，不居于虚华。诸乐三先生正是这样，为人厚道朴实，为学厚积扎实，为艺雄厚丰实，为教通厚笃实。所有这些构成了诸乐三先生“处厚居实”的篆刻世界。
篆刻艺术归根结底是中国传统文化在艺术实践中的投映，是以儒、释、道思想彼此交融为精神轨迹的外化表现，通达人心、彰显人性，致广大而尽精微。诸乐三先生的篆刻世界里充盈着诗书画印的相互砥砺和交融，印外求印，以书画求印，以印养书画，凸显着一个“通”字。诸乐三先生自幼习文背诗涉猎书画，随俞楚石诸先生学诗文，才思敏捷，学养日益深厚。作为诗人的诸乐三先生常与师友唱和，以诗言志，以诗达意，传递着襟怀和学术思想。青年时期一首题在自画像上的七律足见其雄心抱负：“如此形骸眼孰青，风尘落拓负儒名。聪明每为无恒误，事业终输有志成。颇乐短衣从战伐，何曾长揖到公卿。年华二九匆匆过，莫把先鞭让祖生。”其艺术志向显见无遗。诗作落在他的画作上，也时见于其印章的边款中。“平安”一印是其60岁后自出机杼，不断创变的代表作品，边款录诗作“年来写竹不拘法，倚醉狂涂墨乱泼，墨团团里黑团团，任尔纵横天地阔。”诗作回应了苦瓜和尚的不拘一格和存我，宾虹老独具一格的艺术实践，更发其纵横天地阔的艺术创变豪情。
受父亲影响，诸乐三先生从小浸润于传统文化，学传统艺术，又赴杭州学中医。他深谙中国传统文化之大道，精通医理，通贯艺理，融会贯通。他擅将“天人合一”“天人相应”，从整体协调到辩证施治，相生相克，对立统一等规律和方法，用于行医、作画、写字、治印等，触类旁通。用传统哲学思维，医道义理解析绘画构图、印章章法；用太极图形形象剖析虚实相生，变化无穷的道理；用中医配伍理念解析艺理，“绘画构图如开中药药方，既要分清主药是什么，配伍药是什么，位置、比例不能弄错，另外，也要看病情需要，有时要给以和顺，有时则用冲突的药性来制约。”谈画画论治印，通达易懂。先生重视诗书画印的融通结合，强调以文养艺，以书筑基，发挥书法在实践中的作用，他认为中国画、书法、篆刻都是以线为主的艺术，都包含有书法的结体、用笔、用墨，书法基础不扎实，绘画、篆刻中的线条就会无力量、无趣味。先生的篆刻艺术在长期书画印融通实践和积累中水到渠成，用以篆书为主攻，楷行草隶兼修的扎实书法修养成就金石篆刻中的灵动和墨气，以金石篆刻的实践养成书法创作中古拙的金石意味，在专精博采厚积间砥砺精进。
然而，作为篆刻家艺术水平高下基础仍在于技术的熟能生巧，得心应手。刀法笔意的和谐相生，熟练驾驭成就印章的形、势、神、韵。印技锤炼的背后亦是对印道的感悟，通过对经典心摹手追，汲取养分，总结实践经验，在生活感悟中体会印道，体会篆刻艺术发展的历史规律，世界万物生成和发展的规律，运用辩证的方法、矛盾的分析、普遍的联系、系统的思维，创造艺术个性，生发时代精神。后世印家法乳秦汉，辩证化用人力巧思和自然创造，多元体悟质朴审美观所营造的浑厚与劲健、平和与奇绝、典雅与粗旷……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印宗秦汉”成为印学大道中的不二法门，而吴昌硕无疑是其中有力的倡导者和实践者的典范。诸乐三先生作为吴昌硕的弟子，其腕底雄厚来自于对恩师篆刻艺术和精神的继承和弘扬。从精微处他剖析研究，四处收集吴昌硕印拓，积点成线，精摹细钩朱白文印不下二百余方，毫发不差，形神兼备，印稿下作批注，同一印文有多印者亦作比较分析。他自言这是笨办法，但通过钩摹可以加深对细部的理解，弥补看印时多从大处着眼，忽略细节的不足。他反复体会吴昌硕论印的要义，“篆刻首要在章法，章法应注意虚实、宽结，注意全印能团结一气。团结如同一家人一样。”他深悟“团结如同一家人一样”的道理，印中各字如同一家人各有角色，各有体态，各有性格，但能心心相印，如同一张画，上下左右能气势相贯。他深刻理解吴昌硕所言印章要重意、气，求古朴，如同绘画要气韵生动，格调高古，不可媚俗。他制印刀中见笔，笔中有刀，章法古茂，线条浑厚，气势磅礴，虚实相生，对立统一，刚柔相济间变化丰富，内涵丰实。从广大处他弘扬吴昌硕的艺术精神，取古人精华，得天地奇气，承伟大精神。他以秦汉印为根基，融缶翁印章的风格意趣，取雄厚、浑穆、典雅，规矩中求变化，古朴而大方。他在守正中创新，以书入印，从金石、碑版、卜骨、铁印、砖瓦、权量、碑额文字中汲取养分，与古为徒，与古为新。他以中华五千年深厚传统文化积淀，时代文化奋进和发展为源头活水，在内容、形式、风格、意境、品格上求突破。扎根热土，探索时代审美的情趣和格调，镌刻时代话语，弘扬时代精神。新中国建立以后，诸乐三先生以丰富的艺术经验，真切的创作情感，雄厚的艺术格调，创作了“破常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江山多娇”“力争上游”“兴无灭资”“中华儿女多奇志”等一大批具有鲜明时代气息，成熟艺术个性，强烈民族精神的精品力作。腕底雄厚发于心性，成于时势。
（本文节选自沈浩《处厚居实——诸乐三先生的篆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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